小布头,女,本名王洁。书痴、茶人、恋物癖、写诗,也写小说。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十月》、《诗刊》、《花城》、《星星》诗刊、《诗歌月刊》、《特区文学》等刊,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出版过中短篇小说集《看你的翅膀能够飞多远》等,自由职业者。居北京。
逝去的亲人略小于神灵
——致一名失去父亲的友人
逝去的亲人
与我们平分着昼夜,光影
我们围桌而食
多盛的一碗,放在空出的席位
饭后,母亲还会把一杯开水,放置在
水缸下的阴影部份
恍如我们的父亲爱上了阴影
并成为阴影的一部分
搪瓷杯和白瓷碗,用出汗的方式
回应母亲仔细擦拭的双手,母亲宣布
“你们的父亲,他来过了。”
我常呆在水缸的阴影处
空想与父亲高大的身影相遇,并随他远行
我们一言不发,相互也不看一眼
形同所有沉默赶路的父子
一阵风起。或,下垂的柳条
在无风的夜晚,吐出一瓣新翠
我能在风中、翠绿中、空寂中,看见
父亲站在神灵的旁边,略小于神灵
年4月27日
弧度
表演柔韧术的少女
在舞台上倒立,屈体,如数字9。足尖上的玫瑰
插进低于身体数倍的高脚杯里
我想起一个雪夜
大地的杯钵,盛满冰激凌,父亲的自行车前杠
驮着还小的我。我们喊着冲啊,飞下斜坡
自行车腾空,我们的身体腾空
我毫发无损,父亲围绕我的四肢
石膏绷带,缠着一名会呼吸的雪人!
多年以后我还在慢镜头里追思
大地又不是蹦蹦床
何以把我们弹出那末高?父亲又不会柔韧术
何以能够折叠身体,搭建天穹?
直到我成为母亲,某一天面对楼梯,傍晚
和我的身体一起倾斜
我的大脑、腰身、手足,合作得完美无缺
每截肢体曲折,都守护着肚子里的孩子,都构成
身体几何学没法完成的
爱的弧度
年5月13日
日喀则,1棵青稞等待收割
海拔米的河谷豁然开朗
秋风平整了通往田野的沙土路
波浪从1棵青稞的穗子里,荡向另外一棵
小幅度微漾
大幅度激荡
在日喀则的聂日雄乡
十万亩良田,一块,连着一块
十万亩青稞金黄,1棵比1棵饱满
沉醉。低垂它们的头颅
我第一次看到田野里成片成片的青稞
和它们1波追逐另外一波的
青稞波浪,九月的太阳包围着这片黄金海
也把我变成1棵略带羞涩的青稞
镰刀射出招魂的光芒
火焰在途中。它将烤制藏民爱吃的糌粑
更紧要的
是要踩着秋风的节奏
酿制燃烧我们身体的
青稞酒
年10月10日
普陀寺雪意图
木鱼想咬住雪花,声音时断时续
山寺客等雪停,对着窗外竹影和梅枝上
雪的鳞片,探出手臂
他刚刚接到妻子发来
小儿在幼儿园午睡的萌照
脸上出现初为人父的人不容易发觉的笑意
隔着传经堂的木板墙
老和尚正专心对众僧布道,朗诵经文
经文里是否是有一场西渡的雪事呢?
雪照拂万物,寺庙里每寸木质穹角都得到宠幸
阴暗且曲折的光芒,带着金属的质地
在他洪亮的唱经声中,一名四岁小僧
因得到佛的恩赐,在他脚边
就着雪意和烛光,睡意深沉
他轻轻经过,与老僧对视了一眼
恍如在一条花园小径上
两位老父亲偶然晨遇
年11月12日
槐花能忍多久
槐花要开了,槐树忍着。从初夏开始可是现在过了小暑,槐米星星点点的欲望痒痒的,像皮肤上的风团身体里的飞鸟、胡蝶身体里的舍利、菩提槐花要开了。它的根、茎、杆,羽状复叶有了炼金术士的豪情风,行将抵达寂静的风暴中心雨,就要熬制出包浆里刮骨的药性“从木,鬼声”的国槐,就要亮出
一个词根的气血和精神
在烟袋街胡同,花萼哗然炸开。1树的叶子
轻咬嘴唇。过了3味书屋,它快忍不住了想借一个书生的脚步,追逐前方,那个远逝的背影
到了东厂胡同,它听见地层传来手掌撩起水波的声音
雪粒滚过铡刀的声音。它终究忍不住了
槐花取下头颅,扑簌簌地落了1地
年8月3日
门钉肉饼店
首体南路,靠近增光路口
人行天桥下面
我每天两次经过那里
我只是经过,从没有进去
不知道楔入木头的门钉,与肉饼
有甚么关系:是铜钉,需要渴饮血肉
还是血肉,需要门钉一样坚固的骨头?
一头被分解的黄牛,固定在招贴画里
被切割的肢体,不再有奔跑的意义
三三两两的人,从那里钻进
蒸汽葱茏的塑料门帘
出来后,脸上带着快意的满足
我再一次想到田野上的它们
也曾像我们一样,苦于
劳作,抵抗过犁铧,亲吻麦子和花朵
也曾在黑夜里哭泣命运
我的忧伤日趋加深
像那头不断被吃掉的牛
只一个生命豁口,就命悬一线
成为钩子上蹦跳的小鲜肉
年1月20日,2月14日修改
消失的斑马线
脚步错乱。悠忽间消失了斑马线
昨晚,它被市政工人描过1遍
耀眼的白,理性的箭,指向马路对面
刺耳的鸣笛卷起我们。汽车、飞鸟、风
和疾驶之物,正把1秒钟,强加给1万年
恐惧如同谋,让一对绝世的孤儿、陌生人
身体靠拢,肢体交织,视彼此的躯体
为命中绳索
哦,斑马线,在我们紧挨的身体里
各执一端,秘密对接,线条隐现
可这一切并没有产生
车轮于我们屏住的鼻息间
戛然而止,我们回到各自的出发点
仅仅抬头,打量对方一眼
就好像那条隐蔽之线,从没有出现过
看!它照旧生长在,原来消失的地方
年1月17日,20日修改
弹簧
弹簧的异禀,高于魔,低于神
它拉伸自己的时候,被拉长的部份
擅长身体的数倍
缩短的时候,短于自己
它把门窗反复推开,合上时
还能严丝合缝
而这些,钉子不能
1颗钉子想的是,一直往木纹深处钻
这常常构成钉子一生的局限
而弹簧炫着小蛮腰,它倾向于
开放的暴力
弹簧刀,在1只罐头瓶上施压
梦中人柔软得叶子一样,弹力让他从树上吹落
再被吹回到树上去
失度的弹簧,会因用力过猛
失去密切的木门,而曾给它带来光线和喜悦的
窗子,早晚脱轨、坠落
离开又返回的季节,走着弹簧的
螃蟹脚
闭合又开启的事物,露出弹簧的
蛇信子
人的嘴,长出獠牙和簧舌
这有甚么好奇怪的
谎言被描写成一张圆柱型的脸
使之看起来,浑圆得像真谛
年12月18日
喂孔雀的女人
——致弗兰纳里·奥康纳
沉默。寡言。固执。喂孔雀的女人
使人大惑不解。为何饲养那么多的孔雀
你先有两只,然后四十五只,乃至愈来愈多
它们中的1只,占据了屋顶的位置
还有1只在麦杆中做窝。而更多的孔雀
将把庄园里的树桩站得东倒西歪
吃掉食粮、花朵,吃你柔软的心跳
当我在北京京郊,运河岸边,月亮河湿地见到
孔雀以部落的声势,占据了北运河的薄雾
她们绰约的影子,屹立于风中,像你一样桀骜不驯
她们的叫声,不是呼唤同伴,不是婉转歌唱
不是我们所要寻觅的所谓意义。而是云层
之外的光影。虚妄,黑暗,递给沉寂的,一段共振
舌尖上词语的钉子,敲进废墟和荒凉之地
钉住浏览的心脏。你喊:喂——
路人穿过你们。喂孔雀的女人转身
试图与异类交换话语。就像你也是开屏的1只
走过你身旁的,有一个开收割机的人
打了声呼哨,超出你,朝向林中走去
他两眼乜斜,仿佛为了躲避,孔雀清澈的眼神
被妇人牵手过河的孩子,发问与眼眸一样好奇
“好大的鸟哦妈妈!她们叫甚么?”
“叫甚么来着,哦,好像是斑鸠……对啦,叫
——孔雀!”
“养孔雀干什么用的呢,妈妈?”
“哦……这个,用途嘛,好像没有。”
妇人拉走孩子,恍如你犯了某种毛病
“养这些大鸟有甚么用呢?!”
夜的潮汐盖过羽毛炸开的声音
孔雀,在傍晚的北运河齐刷刷地开屏。不是
3只、5只。她们是十只,二十只,四十五只
乃至更多
散落在河岸湿地、灌木林
秋风鼓腮酝酿的波浪,在孔雀的背部
掀起金色和墨绿交替的涡流,就像神甫
在秋日下的赞美,“她们的尾巴上是一个个太阳”
你一定深深迷恋过,人性这块小宇宙
一把把铜锁锁住的孔雀绿,此刻,乍然盛开
望见慧血的眼睛,有穿越黑夜的盲目和勇气
秋风回到了秋季里,秋波荡漾在秋池中
恍如人间还值得孔雀走来走去,替你鸣叫,开屏
没有罪劣,也没有红斑狼疮,这暴力夺取的罂粟之殇
开在你胸前
年11月21日
老榆树
榆树要长到多老?树枝上才挂上这么多的
吊死鬼。榆钱儿还没长成的四月,它们在新绿的
叶子上穿耳洞。六月吐丝,弯着翠绿腰身
恍如织娘,天上人间,穿梭于花团锦簇当中
哦,不要被它们玄幻的腰肢迷惑!它们是前朝鬼魂
嘴里吐出千根索命绳,它们要杀死春季
要把老榆树的孩子,扼死在胚胎里
谋杀案,在冬季的冻土中就酝酿起
三个少年从树下走过,他们发出毛茸茸的声音
——吊死鬼!吊死鬼!其中一个大胆的,抄起扫把
捉住头上有环形斑纹的1只,往另外一个胆小的脖子里塞去
吊死鬼越拢越多,像密集在电线上鼓噪的鸦群
刽子手的诡计孩子不知,但没瞒过守门老人
某个傍晚,1辆消防车开进来
装满菊酯乳油的喷药器,对准了老榆树上的每一道皱纹
吊死鬼如雨雪纷纭落地
寂静下来的院子,少年的笑闹声跑到了天上
那一刻,我的影碟机,正播放希区柯克电影
这是年的北京,月坛北小街一个院落
夕阳正把老榆树上的黄金,渡进小小少年的眼睛
年4月20日上午
我应邀成为接受古老诗歌密码的人
小布头
写诗或许是生命的一种自觉。它与爱如此相像,不知缘起什么时候,却一往而情深。
北京文艺,我把她当作我诗歌的出发地。如果每一个诗人都有一个梦的始发站的话,我相信北京文艺以她母性之手,在年8月的某个子夜轻弹了我的脑壳一下,她点醒昏睡的人:你该努力学习用分行说话了!
无意看到北京文艺国际华文诗歌奖启事,那是年7月中旬的事。当时很兴奋,给几个写诗的朋友发信,打,鼓动他们去参赛,完全没有想自己会去参与。让我怎样也想不到的是,后来,无数个无眠之夜,我在北论坛以浏览的方式度过,接着,我成了参与者,与诗歌互动的人,接收诗歌古老密码的人。
老实说我是一个喝“狼血”长大的文学读者,而北这个诗歌平台,它背后牵引的是一个庞大的中国当代诗歌体系。作为读者,会忍不住随着某个诗人的作品,被牵引向另外的诗人和他的时期。
如此大量的、纵深浏览中国当代诗歌,在我还是首次。北给我上了第一课。更感动的是作为大赛的评委之一的杨炼、唐晓渡、翟永明、西川、杨小滨、秦晓宇等老师,他们轮班昼夜批阅数以万计的诗歌来稿,在论坛跟帖、发言、与各路诗人互动。我的角色的转变也在不知不觉当中。
弱弱地说一句,年6月开始习诗的我(虽然20年前曾是诗作者,却一直是诗歌现场之外的人),没感到酡颜,就把自己的10几首习作贴上去了,当晚被值班的杨小滨老师加了精华帖。更让我温暖的是翟永明老师两次提升我的帖子,还两次给我留言评论。她鼓励我:“你写得非常好,语言到位、干净,很有才情。”接着建议“不过,觉得过于重视语言本身质感,个人感受、认识少了些,离烟火味也远了点,诗变得过光滑了。多写吧。”诗友冲动的钻石兄看了翟姐留言,开玩笑说:“小布头诗冷艳论坛,惹得翟永明重现江湖,妙。如与诗友们有更多的交换,则更妙”。诗人白垩评论“那首《在自己的故乡》确切很好。旧事物的改变,个人遭际,心情,记忆与故乡相容又相触的矛盾,一切已改变。语言转换,准确,暗含内在的哀伤。“在故乡我是你们的异乡人”,表达出了阔别故乡的人们的共同感受和处境。现在与往昔,内在精神与现实的疏离,隔膜。”上官南华诗友评论我的诗歌:“感觉在节奏,气味,跳跃上,我们如此类似。我很注意诗的节奏,空间感,疏朗,诗句之间,不粘连,跳跃。就像被追逐的人,不断变幻路向,切越。理解,完全的理解一个人的诗是很困难的。不敢妄作评论,只是一种感觉。永明大师提升你的诗稿,难得。不是小布头,是美丽。”
我很感动,当初起小布头这个名字,缘由之一是喜欢布罗茨基,还有一种石头剪刀布爱谁谁的儿童心性。以小布学习老布作为自勉,但终究不过1破布旧衣之辈,写诗完全出自灵魂的需求而不是其他,更不想有朝一日如何如何,即便大一块起来,想必也是小布头变成老布头而已而已。是为1笑。
且说论坛上自由言说的风气,诗友们彼此的欣赏、批评,雪片似的跟帖,言辞的认真坦诚,我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受益者。
对写作而言,某个阶段,思考比写更重要。写了一段,我开始思考甚么叫一首真正意义上的好诗,我开始思考诗歌与神性、诗歌与生活,诗歌与平常,与我们生命相干的时时刻刻。我感谢翟永明老师的提示,让我在诗路上少走弯路。我也感谢还有许多留言评论给了我许多建议的诗友们,是你们,让我一点一点在成长。更感谢那些未曾谋面的诗人朋友,你们的作品,给了我丰富的养料。今年7月,我把新写的诗歌21首贴上论坛,杨炼老师很快加了精华并做了评论,这是我意想不到的收获。杨炼老师评论我这组新帖:“餐桌上那匹神秘出没的马,以痴呆症超出到人间的母亲……几近每首诗都有讲求,因而,一个诗的世界就讲求起来了。”
我很开心,年度的诗歌奖大赛初选名单出来了,小布头的名字终究没有给老布抹黑,一个酷爱老布的人,最少诗歌不能对不起老布的读者这1称号吧。我知道在诗歌的旅途上,我更愿意以读者自居,我也希望永久做一个诗歌的爱好者,只因爱而爱,而不是为那苦涩的名声而烦扰。我应邀成为接受古老诗歌密码的人,不过问自己为何。
年8月20日于北京东郊
诗从语言开始
王士强
坦白地说,我此前对小布头其人其诗都所知甚少,但此次初读她的诗歌作品,却着实让我感觉有些吃惊。当前的诗歌创作虽然体量庞大、可谓繁华,但是,能够给人留下较深入的印象、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又确切其实不多,基本上是可遇不可求的。读小布头这组《套蝉游戏》,便是一次充满发现与欣喜的语言之旅。
语言之于诗歌的重要性是怎样强调都不为过的,作为一种“语言艺术”,诗歌作品如果没有语言方面的魅力、美感、创造性,无论如何是行之不远、难以流传下去的。语言才能、语言能力对诗人来说是一个必要条件,舍此则一切是可疑的,根基不牢,难免岌岌可危。我们看到,许多诗人虽然已有不短的“诗龄”,作品数量也很是可观,但却很难让人记起他的哪怕1首乃至一句诗,这里面没有构成本身的语言风格,没有语言的独创性便是极重要的缘由之一。许多作品不过是在重复已被重复了无数遍的公共话语,这样的情况下,一百等于1,乃至等于零。这1现象说起来有些可悲,但是,艺术的法则就是如此残暴、无情、铁面无私。一名诗人一定是具有非比寻常的语言天赋的人,套用一个句式来讲:有语言天赋并不是万能的,但没有语言天赋却是万万不能的。在这一点上,我的感觉是,作为诗人的小布头,是一个有语言天赋、对语言非常敏感的人。她的诗歌语言跳脱、灵动、简洁,但却意蕴丰富,每每出人意料,让人品咂不尽,有其本身独具的特点。
我们可以以其《破题》作为“破题”看其诗歌特点。这首诗所写“近乎无事”,表面看来波涛不惊,但内在却颇不宁静,包括着丰富的人生智慧与生活感悟。全诗四节,每节三行。诗起首云:“山,进入一种秩序。”而这类“秩序”明显是一种不稳定的秩序,或说,是一种改变中的秩序,由于“想要破土的草籽”“正蓄谋涨势”,而“风”也随之“调剂倾斜度”,一切均在变化中,有丰富的可能性。第二节中所写的“雨”连接了古今,表达某种共同处境,其中包括了古典式的意境,却又全然是现代的、不落俗套的。第三节中所写是极其阔大、高度概括的景象:“江山沉寂,遗骨在黑暗中醒来,刀剑饮长歌/潜龙在渊,洗自己的因果。危岩三千,直流三千/天梯不搬运别的,来来又回回,上演个体史和内心幻境”,这里面,高度概括的景象是以本身感性为基础的,的确包括了“个体史和内心幻境”,其实不僵硬与枯涩。诗的最后一节更具个人性,是“你”与“我”之间的“秘密交换”:“木鱼不歇,有心无意莫问。晚来操琴,风自停/1曲《平沙落雁》,传腹语,连破九重山门。你我/各有歧路,抵达尚待光阴。刚恰好,借一面空镜藏身”。虚与实、得与失、有与无,在这里得到了诗意的转达,了无痕迹却又了然于心。《破题》体现了一种生活境地与态度,看似漫不经心、平平淡淡,实已阅尽沧桑、洗去铅华。全诗确如陆机所言“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包括了丰富的哲理与智慧,而在语言上则闪转腾挪、举重若轻、收放自若,生动、有趣、传神,构成了很强的艺术张力。
小布头有着多套笔墨,其诗作风格不尽相同,这在女性诗人中尤其不多见。《鲸》和《斜街胡同观一场茶会》便具有较大的差异。《鲸》写得大气、雄壮、有力,转达了鲸鱼这1“海中巨无霸”的气质与特点:“豁然。从深海跃起,然后腾空、转体/阳光将一匹缎子,滑过它的脊背,着火的/列车,在体内脱轨,使大海瞬间倾覆”。这首诗与威廉·布莱克的《老虎》颇有同工之妙,表达了对生命、造物的礼赞与畏敬。而《斜街胡同观一场茶会》一诗则写得婉约、细腻、舒缓,在风格上与《鲸》乃至不似同一人所写。比如下面的诗句极富美感:“能在初始的一个/沸点上,熔化和显现/可——触,见/闻,尝,饮。味蕾折叠/翱翔,感官引出/美之极致”,而这样的诗句则颇具禅意:“也无禅/杯中日月,映照/半张穿古装的今人脸/菊花盏、明镜台,官窑烧制/1幅虚张声势夜宴图/还有1本,沙之书/曲里拐弯的文字,从纸缝/伸出指头”。如果说《鲸》代表了小布头诗歌的某种抱负与气度的话,《斜街胡同观一场茶会》则代表了一种敏锐、慧根,二者都在小布头的语言系统当中,属于不同的分支,从中可见其诗歌写作的某种“宽度”。
现代汉语的历史其实不长,到目前虽然已比较“稳定”和“规范”,但其可能性与潜力可能还远远没有展现出来。这里面尤其重要的是,文学语言、诗歌语言受政治语言的安排与影响非常严重,造成了当前文学语言、诗歌语言板结、乏味、表现力单一、想象力匮乏的状态,对这类“政治遗产”的清算与反思可能是一件极其复杂而艰苦的进程。某种意义上,诗歌所做的工作正是“去蔽”,是恢复民族语言的尊严与想象力、丰富民族语言的表现力与可能性。维特根斯坦说,“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想象一种语言就是想象一种生活方式”,的确,很大程度上,语言的可能性也就是世界的可能性,语言的自由也就是世界的自由,可以说,诗歌在这方面承当着无上光荣的。近些年以来,诗歌发展的成绩有目共睹,诗歌语言的弹性、活力、灵性、想象力在许多诗人那里得到了不同的探索,取得了诸多有价值的收获。在小布头这里,我们看到,她的诗歌语言非常平常、平易,但是能指与所指之间却并不是固定、格式化的,而是有着很强的张力、跳跃性,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对词语的再一次“照亮”,是一次重新发现乃至“发明”。同时,她的诗中既包括了语言的“快乐”,而又指向了“人”、指向了生活。如《俄罗斯套娃》中,“你去扣一扇一扇的门。有时门不开,产生门外汉的焦虑/有时门打开了,你却忘了进退和来时的目的”,这里的“门”是具象的,但同时也是抽象的,诗中所写是人生的一种普遍境况。继而,“夜的布匹被撕了个豁口,风啪啪地朝里灌/生活教你以手遮灯,一步一步地倒退”,在这里我们能够感受到“语言”的张力,同时也可以感知到后面站立着的“人”,以及其生存经验与价值态度。诗歌的语言属性与人文属性在这里得到了较好的结合。
固然,也应当看到,语言之于诗歌是一个必要条件,但却并不是充分条件,诗歌仅唯一语言还是不够的。诗歌应当有语言感觉、语言能力作为基础,应当有语言的陌生感与创造性,但却不应当停留于语言本身,不应当构成语言的空转与自我陷溺。“第三代”诗歌运动中有一句著名的口号“诗到语言为止”,它有其特定的语境和针对性,不无公道之处。但若从较为普遍的状态下来看,它可能就其实不恰当,乃至情形应该是相反的:诗从语言开始,却不应止于语言。语言本身并不是目的,不构成价值意义,归根结柢,语言是“人”的语言,意义是对“人”来说的意义,一切还需“以人为本”。“人”的尺度应该是诗歌终究和最重要的尺度,人文性是衡量诗歌作品成败与水准的至为关键的要素。就当前的诗歌写作而言,需要警惕的是语言上的游戏主义和趣味主义:这在一个方向上表现为语言的狂欢化、口水化、去意义化、自我复制与自我宣泄,造成了诗歌“门坎”的无穷下落和诗与非诗边界的丧失;另一个方向上则是过度的精英化、狭隘的趣味化、自我抚摸与自我陶醉,看起来具有“专业性”和“语言诗学”的意义,但内在精神却是空虚、苍白、平庸的。这两种偏向一样是偏离了正途、意义不大的。正如诗人海子所说:“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诗歌必须与个体的情感、血肉、生命、命运相连接,才可能具有动人的艺术气力,取得久长的艺术生命。对诗人小布头来讲,情况也是如此,她已显示了不错的语言天赋与语言能力,但唯一这些是不够的,或说,这本身也可能成为一个圈套。如何使语言与生存、命运、与生命中的“烈火”产生更内在的关联,如何与自我、与“人”进行深度的交换和广泛的互动,如何在现有写作基础上进一步提高与前进,这是需要小布头以其文本实践来作出回答的。有才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如何有效、公道地利用才华则是一件更加困难的事,艺术,历来是刀尖上的舞蹈,谢绝平庸,不进则退。
(王士强:青年评论家、天津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工作)
(此文发表于年《诗刊》下半月6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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